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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经典性忍耐和“不可摧毁性”

哈罗德·布鲁姆 和鸣记 2022-05-04





从纯文学角度而言,这是卡夫卡的时代,而不是弗洛伊德的时代。弗洛伊德悄悄地追随了莎士比亚,向我们展示了心灵的地图;卡夫卡则暗示我们,我们不能指望用心灵来拯救我们自己,甚至不能使我免受自己的伤害。




了解最深沉的自我而不是心理碎片,这是卡夫卡极具个人色彩的否定性方式,这正好适合于那位座右铭为“别提心理学!”和“心理学即焦躁”的作家。卡夫卡坚持认为,焦躁乃万恶之首,是人生唯一的原罪。但我读卡夫卡时总不能不想到自己最珍视的格言:“快些入睡,我们需要枕头”,这句话浓缩了犹太人的急躁性格。[……]


卡夫卡的读者们总是期待着他的那些悖论,但耐心持久的诺斯替教却不仅仅是一个悖论。“诺斯”按定义来说是永恒的知识,是关于自我中的自我和陌生上帝的知识,这位上帝的火花留驻在自我的最深之处。也许,通往真知的可行途径就是忍耐,显然卡夫卡是这样想的,但这与迄今任何一种诺斯替教突兀的否定性没有关系。[……]尽管我们倾向于把诺斯(真知)和诺斯替教联系或结合起来,卡夫卡却是把两者分开的。他视“诺斯”为“忍耐”,而把“诺斯替教”称为“否定”;前者无限缓慢而后者迅捷惊人[……]







卡夫卡是一位过于聪敏的讽刺家,所以他不相信自己的艺术或生活会和多样性的世界深刻而充分地结合在一起。他对亚伯拉罕不怀好意地反叛实际上是反对他自己的自我及逃避行为,他逃避犹太教,逃避自歌德以来的德语主流文学传统。卡夫卡用“忍耐”一词来意指逃避,这对他所从事的写作艺术是一个预备性的借喻或隐喻。比起其他实力相当的作家,这种艺术更多地与可能的评论之间有着辩证的紧张关系。




认为在卡夫卡的故事和小说中对神性既无暗示更无表现,这种看法较为稳妥。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有许多魔鬼装扮成了天使和神祇,有谜一般的动物(和动物状的构造),但上帝却总是在别处,在遥远的深渊之中,或者在睡觉,或者已经死去。卡夫卡这位具有独特天资的幻想家,是一位罗曼司作者,而非一位宗教作家。他甚至不是朔勒姆或者本雅明想象中的犹太教诺斯替教徒或犹太神秘主义者。因为他对任何人都不抱希望,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我们所有人。


卡夫卡作品中看似超验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在嘲弄,但十分诡异;这种嘲弄源自一种精神上的无比甘甜。虽然他崇拜福楼拜,但他比这位爱玛·包法利的创造者拥有更细腻的感受力。不过,卡夫卡的叙事作品不管长与短,在情节、语调和困境等方面都显得很严厉冷酷。可怕的事情总是即将发生。




尽管卡夫卡喜欢回避和巧妙地否认,他的作品应该被称为犹太作品,并且比弗洛伊德的作品更当之无愧。我曾经认为这是篡夺的结果:卡夫卡和弗洛伊德通过他们的有力竞争重新定义了犹太作品,因为回过头去看,对我们来说他们已经成了犹太作品的化身。但是,这种看法虽然证明了经典的变幻不定,却也低估了弗洛伊德和卡夫卡对犹太人的持续关注,他们二人事实上已成为了当代犹太人的焦虑大师。弗洛伊德和卡夫卡的否定就像我以前所写的那样,和黑格尔的否定极为不同,因为他们接受了事实的首要性。唯心主义的哲学不管如何具有辩证性,总是不适合犹太人对事实的尊重。尽管具有强大的幻想力,卡夫卡还是如弗洛伊德和贝克特等人一样重视经验。[……]


卡夫卡不容置疑的精神权威中是否有某些本质上属于犹太人的东西?我和里奇·罗伯逊的意见相同,认为卡夫卡的精神核心是他的“不可摧毁性”(indestructibility)这一概念,虽然我比罗伯逊更认为这是卡夫卡个人的奇特思想而非时代的精神。








我在阅读《蓝色八开本笔记本》中更伟大的格言时感到惊奇的是:在所有的精神沉思者中,为何只有卡夫卡听起来充满希望?答案显然是:他并非如此;就像他曾近对马克斯·布洛德说过的,有无数的希望给上帝,却没有给我们的。希望属于能被摧毁的意识,而不属于不可摧毁的存在。你无论讲多短的故事也无法解释存在,即使你是托尔斯泰伯爵也是如此。[……]我们选定卡夫卡作为二十世纪最经典的作家,是因为我们都把存在和意识的分裂视为他的真正主题,他把这一主题等同于犹太人身份,或者至少是特别等同于流亡犹太人的身份。


[……]如果我们用犹太一词意指犹太教或犹太教所倡导的规范传统的话,那么这些东西不管怎样断断续续,却始终跳动在弗洛伊德与卡夫卡的作品之中。弗洛伊德一定不知道我们内心还有“不可摧毁”之物;生存的意志最终在他的心中动摇了。然而,就像尼采和卡夫卡一样,弗洛伊德相信内心最深处的自我能够变得强大,爱欲可以增强并战胜死亡冲动。意识对于弗洛伊德,也像尼采和卡夫卡认为的那样,是虚假的并充满了错误的希望。虽然弗洛伊德拒绝接受存在这个神秘的概念(他把它作为一种“大海般的感受”而不予理睬),但他高尚而竭力用自己善良的权威取而代之,所以他为我们提供了治疗虚假意识的良方。卡夫卡拒绝任何权威(包括弗洛伊德的),也没有给自己和我们开出任何药方。然而他为存在和那不可摧毁性辩护时,或许是以一种纯粹的犹太人方式、一种犹太人的否定来说话。[……]


“由极端否定而转向肯定”,这一说法必然是某种成熟的否定神学,不论它是诺斯替教、基督教还是异端的犹太教神秘主义,卡夫卡的否定性显得更微妙也更有层次,而且还与时代精神合拍。




乡村医生的结局和卡夫卡的其他主人公——煤桶骑士、猎人格拉古、尤其是土地测量员K.等的结局一样——非生非死;既非进行有目的的真正行动,也非处于停滞状态。期望——他们的和我们的——被事实的世界所阻碍。我们不知道卡夫卡是否在寓指他所处时代和地域的犹太人处境,或者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处境。我们似乎觉察到卡夫卡背离了自己的否定方式:我们认识到其中有对压抑的发泄,乡村医生的命运以一种犹太人的方式体现了出来,这也许和卡夫卡为证实自己作为一个作家而付出的实验代价有某种关系。




卡夫卡身上有一种默默的坚忍力量,但他好似自己笔下的猎人格拉古,并不反抗必死的命运。无论构成“不可摧毁之物”的是什么,我们都无需从中寻找不朽的意象。卡夫卡缺少对来生的兴趣,这带有《圣经》的意味,耶和华文献作者或大多数先知也不偏执来生。假若卡夫卡存有什么上帝赐福观念的话,由于他感到这一礼物没有赐给他,他不会允许我们知道这是什么。的确,法庭和城堡不能赐福,即使它们想要这样也不行。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没有任何父亲能够赐福给孩子。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他的世界里不存在更多的生命。


如果不朽和赐福都不属于不可摧毁性,那什么才是呢?[……]在一封给米莱娜的信中,卡夫卡为自己的“不可摧毁性”感觉进行了辩护,说它“具有真实依据”而绝非个人的偏执。对他而言,它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纽带,表达了人们内心深处隐秘的存在。除了真知之外我不知如何称呼这种知觉,但它绝非是一种诺斯替信仰,因为它抛弃了任何有关单一的上帝概念,不管这上帝会有多么遥远,或是如何深藏在原始深渊中。卡夫卡所肯定的是一种人的基本特性,神圣而又世俗,是对不可摧毁性的一种认知。


[……]就像弗洛伊德那样,卡夫卡对于否定性仅仅作了字面上的解释,然而他的否定方式比弗洛伊德的方式更具辩证性。被黑格尔舍弃的事实的权威性,受到这两位犹太作家的极大尊重,但是卡夫卡的事实感要高过弗洛伊德。卡夫卡对居于核心地位的不可摧毁性的感觉对他而言是个事实,与他作为作家的使命同一。或许这就是卡夫卡成为我们经典的精神偶像的原因:他不是一位宗教作家,但他把写作变成了一种宗教。




不可摧毁之物并非我们心中占主导地位的某种实体,在贝克特看来它是一种当你不能坚持时仍会坚持的状态。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这种坚持往往总是采取反讽的形式;比如K.对城堡的无情攻击;格拉古在死亡之船上的无尽航程;骑桶者的逃往冰山;乡村医生没有目的地的冬日骑行。不可摧毁之物如同希望或追求一样存在于我们的心中,但是在卡夫卡那种最阴暗无情的悖论中,这种努力的表现形式必然是毁灭性的,尤其是自我毁灭的。忍耐与其说是卡夫卡心目中的首要美德,不如说是生存下去的惟一手段,就像犹太人的经典性忍耐一样。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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